左 兵
摘要:在特定情況下對不可缺少的細節(jié)做出安排的計劃,是人在對生活經(jīng)驗的體悟和積淀中逐漸形成而表現(xiàn)出來的、極富理性和睿智的行為方式,但人自身無意識的有限理性誤導了人對行為方式的自我選擇,從而使計劃的目的理性和人對計劃慣常的思維方式,遮蔽了計劃的局限性。人永遠都是一個既不能被箱格化也不能被重新制造的整體,教育計劃的制定只有時刻保持對事實的清晰認識以及對不可計劃力量的充分意識,將人從依賴單純的計劃選擇自身道路回歸到充分體現(xiàn)了教育精神價值的自由人的本源上來,才能從本真意義上規(guī)避并消解教育計劃的桎梏。
關鍵詞:教育計劃;目的理性;生命意識;精神價值
中圖分類號:G40-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1-6124(2009)02-0082-04
計劃在教育活動中具有特殊意義。教育是一種有目的、有組織、有計劃的活動,這原本是早已為人們普遍接受的教育學意義上的教育的定義,也就是說,傳統(tǒng)上人們直覺地并過多地把教育看成了一種控制行為,控制成了教育活動的基本特征。但教育畢竟又是一種極具復雜性和不確定性的活動,如何認識教育是有計劃的活動和教育活動的計劃性,或者說,計劃在教育中終究能夠起到什么樣的積極作用和消極作用,或許德國教育家雅斯貝爾斯(KarlJaspers)在《什么是教育》一書中的觀點對我們具有啟發(fā)意義和指導作用。
一、計劃:必要性與危害性
雅斯貝爾斯從理智的判斷出發(fā),將計劃分辨為在特定情況下不可缺少的細節(jié)安排和對一個無法達到的整體進行全盤安排這樣兩種截然不同的計劃。認為前一種計劃是真正意義上的計劃,是人們從事各種活動所應遵循和追求的計劃根本,而后一種計劃則會給我們帶來災害。因為兩種不同的計劃與人是在人類能力范圍內(nèi)自由施展還是在虛構(gòu)的空間肆意妄為這樣兩種不同的活動息息相關。
在特定情況下對不可缺少的細節(jié)做出安排,是人在人自為人以來,在對生活經(jīng)驗的體悟和積淀中逐漸形成而表現(xiàn)出的、極富理性和睿智的行為方式,其必要性和功效自不必多言,但也許是人自身無意識的有限理性誤導了人對行為方式的自我選擇,從而使人對計劃特有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的慣性作用遮蔽了全盤計劃的局限性及其危害,也就是說人在潛意識中喪失了對全盤計劃的分辨以及在計劃過程中的價值判斷。雅斯貝爾斯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認為在科技時代下,源自于先民們制定計劃就是為了治理大自然以有利于國計民生的原初意義得到了空前的發(fā)揚光大,以致于使“當代人類所制定的計劃、建立的機構(gòu)和系統(tǒng)已經(jīng)大大地超過應有的限度,它們滲透到整個人類存在的空間,人們似乎不是為了今日生活,不是為親在之在的當下感悟,反而無視現(xiàn)在而轉(zhuǎn)向未來,這種本末倒置的做法,將人緊緊攫住,以扼殺人類的存在”。
雅斯貝爾斯從計劃工作、烏托邦式的計劃、對不可計劃之事的間接計劃以及全盤的科學計劃等4個方面,對科技時代下適應事物的本性,因而得以迅速發(fā)展的計劃所特有的弊端做了分析。世界工業(yè)革命迅速改變著人們的生活方式和作業(yè)方式,人類社會由此產(chǎn)生的巨大變化顯示出工業(yè)革命所特有的威力和功能。與此相適應,順勢而生的計劃工作既可以被看作是工業(yè)革命的產(chǎn)物,又可被看成是工業(yè)革命的孿生兄弟。計劃工作成為工業(yè)革命作業(yè)方式的基本特征,但計劃工作在降低成本、提高效率的同時,如雅斯貝爾斯所說,卻朝著兩個方向發(fā)展,“或者成為統(tǒng)治者的工具,或者則讓各機構(gòu)自由發(fā)展”。烏托邦式的計劃片面夸大人的主觀能動性,無視人類自身知識與能力等方面的限制,認為一切事情都可以做到,人定勝天,從而導致計劃的不可實現(xiàn)性和災害的不可避免性。在雅斯貝爾斯看來,人們在計劃中要盡可能地明了哪些是有了足夠的知識就可以做的計劃,哪些則是根本無法做出的計劃,倘若對那些不可計劃之事也還要做出一些計劃的話,那就要創(chuàng)造一個讓它得以實現(xiàn)的空間。教育計劃不是可以人為控制的計劃,因為“教育計劃的范圍是很狹窄的,如果超越了這些界限,那接踵而來的或者是訓練,或者是雜亂無章的知識堆集,而這些恰好與人受教育的初衷背道而馳”?,F(xiàn)實的情況是,人們總是把教育看成是完全可以人為控制的事情,總是把教育中的一切納入人為設定的計劃中,原本是整體和系統(tǒng)的教育被形形色色的所謂計劃所肢解,因而降低了教育的功效,甚至使教育走向了它的反面?,F(xiàn)代科技思想為全盤的科學計劃的制定奠定了認識論基礎,認為事物的發(fā)展完全可以控制在所希望的方向上,但現(xiàn)代科技思想?yún)s忽略了受理解力范圍影響的原本是理性行為的決定的自由,并不能如人們所希望的那樣也包括在計劃之內(nèi),如雅斯貝爾斯所說,“把整個人類的親在視為一個群體組織的全盤計劃——這種計劃在根本上就受到人類理解力的限制——是對真正人性的扼殺。同樣的,凡是以各種方式最終將我們整個的親在拉入不必要的違反本性的任何計劃,都是不可容忍的,因為這些計劃并沒有把自己限制在真正而且必須可計劃之事上,反而讓這些計劃侵吞了屬人的自由”。
二、轉(zhuǎn)換:必然性與不可計劃性
在雅斯貝爾斯看來,人的轉(zhuǎn)換是必然,但人的轉(zhuǎn)換又是不可計劃的。盡管生命流動中經(jīng)歷著的不斷重復的轉(zhuǎn)變,使人的轉(zhuǎn)變成為不自覺的必然,但人的變化需要人全部身心的努力和投入。它是人在自由狀態(tài)下理性選擇的結(jié)果,不是也不能作為所預期的目標。人的變化與可發(fā)展人的理解力的可解決的實際問題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差異。無視這種不可消解的巨大差異,簡單地將轉(zhuǎn)換理解為可計劃性事件,是徒勞無益的。
促使轉(zhuǎn)換成為可能的是思維方式的革命,思維方式的革命雖然是理解力思考的結(jié)果,但這種思考力只能在個體自由地誕生出理性的思想中產(chǎn)生,才能使源于人類的拯救或沉淪這一問題的計劃變得有意義并成為可能。否則,在業(yè)已設定的目的面前,一味地將人僅僅視為工具,而不把人當作他自身,幻想著人在沉淪之前便可轉(zhuǎn)變?yōu)檎饶康牡墓ぞ撸@種原本不可計劃的計劃結(jié)果必然是超驗的,不會達到預期的目的。對此,雅斯貝爾斯坦言道:“只有事先無目的地將人引向他自身的轉(zhuǎn)變,才能使人在心靈上對可能的沉淪有所準備,并使拯救有所結(jié)果。人從未認識到和希望自己作為工具,因為,就本源而言,人希望成為真正的人,而非異化的人?!?/p>
由此可見,人們試圖將自然世界、人間萬象尤其是人自身統(tǒng)統(tǒng)納入可計劃之中,不僅是做不到的,也是沒必要做的。既然現(xiàn)實中僅僅通過計劃來選擇自身的道路行不通,那么單純的計劃便意味著選擇了沉淪之途。換句話說,只有透析并規(guī)避單純計劃的痼疾,將人從依賴單純的計劃選擇自身道路的思維定勢中走出來,走向敞亮、明凈的計劃生成的自由人的本源上來,才能從本真意義上明了轉(zhuǎn)換的必然性與不可計劃性。人總是生活在充滿了各色各樣計劃的世界之中,無論是出于對歷史的反思與借鑒,還是著眼于現(xiàn)實與未來的發(fā)展,人都沒有理由放棄任何一個充滿意義的可能計劃,也沒有理由允許無計劃性
的存在。問題的關鍵是應使計劃在事前做出清晰的步驟,充分估量計劃的切實可行,使計劃既可以包羅萬象,又能夠秩序井然。
人的改變構(gòu)成了一個不依人的期待與否為假設的全真事實。因為,“照亮人心智的理性,總是不斷地在完善著”。需要強調(diào)的是,人的心智理性的不斷完善,不僅取決于人的自在的、不斷更新的、有目的的意志,還取決于人相互間的交往和具有超越性的幫助,而且,進一步說,是理性人前設的存在使單個的人認識到自己是被給定的、從本源深處發(fā)出決定的自由。這種決定的自由使不斷變化著的人的所有意愿成為可能,并富有意義。
三、事實:情境性與價值理性
時間的延續(xù)和積淀構(gòu)筑了歷史,歷史則賦予新一代新的責任和使命。在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這樣一個不可分割的、持續(xù)的、歷史性的發(fā)展過程中,教育在喚醒我們來自歷史性基礎的深沉感、保持傳授的內(nèi)容、哺育新一代健康成長的過程中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教育能否準確地把握完整世界里的教育現(xiàn)象和教育問題,能否適應時代的變遷和不同學生的成長與發(fā)展,這就需要教育對客觀存在著的實事進行有意識的思索和不斷改革,需要對涉及教育的諸多事項進行周密的計劃。教育是特別講究計劃的事情,良好的計劃可以使有限的物質(zhì)資源和人力資源在教育行為實施的過程中發(fā)揮至極致,以確保教育的水準和效益,實現(xiàn)教育理想的初衷。
然而,教育計劃的制定應遵循什么樣的原則,應以什么樣的精神為指導,卻是教育計劃的制定機構(gòu)和制定者常常忽視甚至給予錯誤理解和運用的事情。我們經(jīng)??煽吹氖墙逃媱澋闹贫C構(gòu)和制定者照著國家的教育方針、教育政策、社會發(fā)展和學生成長的需要來制定計劃,表面看來這樣一種教育計劃的制定不可謂考慮的不夠翔實、完整和全面,而事實上教育計劃的制定恰恰漠視了或者喪失了最不可缺少的、最寶貴的自由精神,自由精神是歷史的、使人類能夠持續(xù)的、長時間生存下來的重要基礎,是喚醒學生內(nèi)心世界尊重理解過去、感恩珍惜現(xiàn)在、向往追求未來的神圣力量。人永遠都是一個既不能被計劃分割也不能被重新制造的整體,教育計劃的制定要時刻保持對事實的清晰認識以及對不可計劃力量的充分意識,雖然這是一件比較困難的事情。否則,如雅斯貝爾斯所說,“以錯誤方式去制定計劃,對所有基礎的遺忘都可能使人不知不覺地走到極權主義的道路上去”。因此,不間斷地制定教育計劃是完全必要的,但要反對指導制定教育計劃的錯誤意識傾向,把不可知的一切從教育計劃的制定中剔除出去。
針對教育計劃中存在著的問題,雅斯貝爾斯提出了一些保護性措施和改革性建議。
雅斯貝爾斯認為,兒童應該獲得能力和掌握知識,知識應以純粹形式并通過科學提供給我們。也就是說,完整、適用的教育計劃應包括教育的內(nèi)容和以科學為準則的教育方法?;诖?,雅斯貝爾斯對歷史和古典語言課程的教學提出了質(zhì)疑,認為“對兒童來說,最重要的不是掌握科學,而是以直觀的圖片和形象來充實他們的精神世界”。從這一教育目的出發(fā),教師應言簡意賅的傳授教育的內(nèi)容,讓兒童在受到明晰性思維和情境性理解力鍛煉的過程中,獲得對事物確切性的了解。在雅斯貝爾斯看來,教育過程首先是一個精神成長的過程,然后才成為科學獲知過程的一部分??茖W中根本不存在作為立身之本和終極價值叩問的東西,因此也就沒有絕對價值可言。雅斯貝爾斯對教育過程的揭示是深刻的,也是富有建樹的,他在抽取了教育過程的外在形式之后,剝離出了教育中最本質(zhì)的東西。然而現(xiàn)實的教育在很多情況下卻并非如此,人們關注更多的是科學知識本身,是科學的思維方式,是外在的對兒童學業(yè)成績優(yōu)劣的考量,而這一切都加劇了兒童獲知科學與精神成長的分離,使兒童有意識的知識經(jīng)驗逐步得以強化,甚至成為喪失自由精神或精神迷茫的一代新人。
在具體的教育方法上,雅斯貝爾斯主張應適應兒童的天性和能力來因材施教,這原本也是許多教育家的一貫主張,但雅斯貝爾斯不是簡單地就兒童的天性和能力來談因材施教,而是針對心理學在教育機構(gòu)中的泛濫,針對心理分析在科學外表下不顧科學因素的整體性儼然成了一場信仰運動,針對流行著的研究人的學者已經(jīng)理解了人的現(xiàn)實,自然也就理解了兒童的一切的時髦而荒謬的觀點,提出了對因材施教的獨特看法。雅斯貝爾斯承認心理學在研究人的疲勞、記憶、發(fā)展階段特性等問題上具有一定意義,但卻不贊同心理學過多地使用試卷考核和其他機械手段介入教育的過程,因為“這往往是把人看作機械的物的一種實際貶低,以及在過高的希冀中,對虛假知識的個別情況作出的判斷”。也就是說,心理學的能量并不是廣闊無邊的,它只有在一定的范圍內(nèi)才有自身存在的價值。反之,教育中借助極權統(tǒng)治思維方式的心理分析的滲透,只能毀滅兒童的尊嚴、天性和能力。
將兒童培養(yǎng)成社會所需的棟梁之才,是學校教育的終極目標。在雅斯貝爾斯看來,要實現(xiàn)教育的這一愿望,學校就要解決好以下兩個方面的問題:其一,喚醒團體的歷史性精神,喚醒象征著的生命意識;其二,學習將來從事工作和職業(yè)所必不可少的課程。這原本是兒童成長中不可偏廢、相互促進的兩個方面,但我們的教育計劃卻常常難以看到對學生整體精神培養(yǎng)的迫切性,只有對將來生活有用與未來職業(yè)做準備的知識才是有用的這一觀念,使為整體精神的傳授和對教育團體的信仰越來越不起作用。雖然人們確信學校應為每一個人創(chuàng)建一個智力和精神的基礎,確信這一基礎對掌握其他知識和技能的必不可少,但卻無力改變專業(yè)精細化帶來的降低原來作為人的教育的總體要求的嚴峻現(xiàn)實。對此,雅斯貝爾斯批評道:“增加所謂必需的講座和練習,像填鴨般地用那些諸如形而下之‘器的東西,塞滿學生的頭腦,而對本真存在之‘道卻一再失落而不顧,這無疑阻擋了學生通向自由精神之通衢。”當然,科學的發(fā)展,社會的進步,以及人對自身生活質(zhì)量的不斷追求,使我們不能無視形而下之“器”對教育的訴求,尤其是在人們面臨生存危機或僅僅是擺脫了生存危機的時候,人們渴望獲得為未來更好的生活而賴以存在的職業(yè)性知識和技能,是無可厚非和天經(jīng)地義的,但如全然舍棄本真存在之“道”,顧此而失彼,只能說是人性的悲哀和教育的失敗。
教育計劃的局限,必然會使學校教育在為培養(yǎng)兒童使之成為社會所需成員所做的計劃的自主性的正確估計中產(chǎn)生出謬誤,因為以增長物質(zhì)財富為目的的獨斷計劃帶來的只能是精神價值的消解,而現(xiàn)實對學校教育最迫切的需要則是能夠“將歷史上人類的精神內(nèi)涵轉(zhuǎn)化為當下生氣勃勃的精神,并通過這一精神引導所有學生掌握知識和技術”。遺憾的是,教育計劃正日益遠離學生的心靈世界,學校——原本是哺育學生健康快樂成長的精神家園,而今也變得愈加干涸和荒涼。因為,服務于計劃的手段變成了自身的目的,對科學的認識和成績的提高變成了最終的也是惟一的目標,心理學則完全演變成了制定教育計劃的方法。教學法的絕對性主宰著教師教學活動的魂靈,不帶偏見并在其中發(fā)現(xiàn)微言大義的對歷史人物的講解,不迎合時尚以探問真理為己任并引發(fā)學生對終極價值和絕對真理的向往,恪守立身之本源而秉存本性并帶領學生從人的生命痛苦中去探究生命和世界的本質(zhì),如此等等,所有這一切,在充斥著由過度理性構(gòu)筑的教育計劃的校園里,已變得漠然、冷清,再也難以尋到那原本是校園所固有的朗朗潤味、勃勃生機和款款蹤影。由此可見,教育為不可計劃之事所做的計劃的局限,就在于不是使計劃陷于自相矛盾,就是削弱了學校原初的精神生活、學生的反思能力以及獨立自主的個性。
深思熟慮的計劃的制定,有賴于對計劃界限的規(guī)定和處理計劃的認真態(tài)度,而人能夠達到的境界,在本質(zhì)上是不可計劃的。所以,與掌管計劃的部門和官僚計劃者相比,具有獨立見解和追求的教師,更有可能在計劃的原始真實性空間里,在兒童明亮的眼睛和透明的心扉中,發(fā)現(xiàn)并呵護真實性的存在。因為教師懂得,教學活動的目的并不是使學生單純地去獲得技能,而是在活動中引導學生參與精神生活,并細心把握其中的美。相反,教育計劃中教育精神價值的失落只會使教育蒙受損失,甚至給教育帶來災難。對此,雅斯貝爾斯直言道:“什么地方計劃和知識獨行武斷,對精神價值大張撻伐,那么這些計劃和知識就必然會變成自身目的,教育就將變成訓練機器人,而人也變成單功能的計算之人,在僅僅維持生命力的狀況中可能會萎縮而無法看見超越之境?!?/p>